在三天杳无音讯后,我在睡前终于再次收到了她的消息。他死了,她说。我想我应该说些能让她感觉好点的话,我一动不动地举着手机,屏幕照亮我的脸,光暗下去,整个房间黑洞洞的,我睡着了。
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在葬礼上她又听到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很伤心地说觉得他不属于自己了。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一直是我和她对话中的主角,他们的爱和争执都非常激烈,激烈到我觉得她在承受情感暴力,所以很多次在分手边缘,我都会劝她坚定一点,分了下一个更好。终于在她又一次决定分手的时候,这个男人在街上晕倒了,送到医院查出来是白血病。
他的治疗开始得很顺利,仍然有时和她争吵,不过比以前少了很多。在他第二次化疗之前,她下了班去看他,他说你作为我未来的结婚对象,为什么不请全天的假来看我?她说,我没有在考虑和你结婚。因此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最后她说分手了可以继续做你的朋友,他说我出院的时候会去你家拿东西,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起初两三天,她感觉很平静,但是渐渐她发现有很多时间空出来,不知道该怎么用。她开始想他,时不时地崩溃痛哭,打电话对我说想自杀,说对生活中的一切事都变得麻木,只想再去看他。那天我正和大学室友在ktv,我点的王菲正要开始,电话就响了。我走到隔壁房间,落地窗对着东岳庙,我心碎地听着她的声音,看到一个金发女人独自坐在盛夏的街道上,直到我回到包厢,她仍然坐在那里。
她去看了神经科,开了抗抑郁的药,也去看了他,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继续在一起,他比一切都重要。那时候已经是第三个化疗周期了,他比先前更虚弱,没答应她也没拒绝,只说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有长远的计划,但是愿意她经常来看他。后来他接受了骨髓移植,指标都慢慢好起来了,他们的关系又缓和了不少,开始说以后的事,比如要买一辆车。上半年他经常陪她练车,她拿到驾照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他,听他说我为你高兴。
他进icu的消息非常突然,和他断交的母亲从另一个城市飞来看他了,他的家人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她只看了他一次,她很害怕,她说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么病重的人。那几天的时间过得非常快,她不说话,我时常拿起手机想问她,又怕得不敢问;直到她发他去世的消息给我。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在等待一条去世的消息。姥姥脑出血之后就成了植物人,住了很多次院,也进出icu,所以我常想象收到妈的信息,说这次她真的走了——尤其是每次叠衣服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布满皱纹的手,温柔的手,把衣服的领口、袖口拽得那么平整,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手仍然是暖的,但手指无力地蜷着。
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死亡之后,会更加觉得人生如梦,在这些时候总是有很强烈的醒来的冲动,会希望现实能够突然山崩般地消失,然后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她一直说不能理解人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理解那样一个真实的人怎么就消失了,所以她经常会假装他没有死。在死亡面前,我们有同样的躲避的直觉,想要绕到别处去;不过即使鼓足勇气,盯着它看,其实也什么都看不到吧?除了虚无以外,对死亡我们还能知道什么呢?
即使是最坚固的物质,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也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断地诞生出新的东西,新的山脉,新的星座,或者人死后身体变成蝴蝶,这都不是令我们哀痛的。我们害怕的是那些依附在物质之上的属性的消失,它们无法独立存在,也不和物质属于同样的存在范畴,像是一个名字,一种被呼叫的方式,或者是一阵快乐,那是被要求描述存在状态时的一种习俗性的回答。这些飘渺不定的东西,在自身之中就潜伏着将要离去的决定,当它们结束,不会变成任何别的东西,只会留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亲历者能再次将其调出,在幻想里发酵一阵,再放回过去;可是不会再有任何新的材料生成。
我有很多的死亡演习。最近一次是量子力学考试结束的时候,最后一道题目还没算,于是再也不用写接下来的薛定谔方程,不用再估计时间演化里各个态的概率。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取消。还有和心爱的人彻底失去联系很多年,到现在他只是一个想法,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偶尔跳出海面,又迅速潜入深不可测的水域。活着就是这样,背着包包上学上班,骑着车在路上的时候很专心,连自己也忘了背包里塞满及格边缘的试卷,试卷上都是来不及做的题目;风把头发吹起来,也没有露出沉甸甸的海景,海里游着不被看见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