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遗失

在文具店里我翻遍了大大小小的口袋也没找到钱包,那一刻我的心掉进了井底。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的心掉进井底了,甚至不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奥赛美术馆,我站在《罗纳河的星夜》前面,想要拿手机,结果口袋是空的,我吓得手冷,赶紧又检查钱包在不在,也不在。那天男友把他的卡也装在里面,所以一下子丢掉了所有的东西,现金银行卡学生证。我赶紧拽着他跑下楼,我们坐过的白色长凳上什么也没有。我们一边计算着自己手头还有的现金,我说我的房间抽屉里还有几百块钱,一边去了失物招领处。工作人员详细问了我的钱包和手机的样子,还问我要一张证件来证明身份。我的证件都在那里面了。听到我这样讲,工作人员也笑了,对着我看了看照片,然后说今天真是你的幸运日。我问男友那我们继续回去看印象派吗,男友惊魂未定,没心情了。他错过了很多好东西,莫奈,雷诺阿,都还没看到。

八个月之后,我们去了一家墨尔本的巫术商店,里面有塔罗牌、幸运宝石、瓶瓶罐罐的草药。我们在转盘上抽了两张签,然后坐到步行街的椅子上读,我抽到的是勇气,他抽到的是幸运。下午四五点钟,太阳落到了两排高楼的间隙里,几乎水平地照在街上,长条形的人影交错移动。我们看了一会儿行人,就去吃越南粉。在红绿灯路口,男友摸了摸工装裤的口袋,惊道钱包没了!我们想到上一次用钱包是在转盘上抽签,于是急急地往回跑。我一边跑一边想,居留卡还在钱包里,如果丢了是不是要滞留在这个偏远的大洲上了?结果钱包就在步行街的椅子上,旁边还坐着一个玩手机的人。我们兴奋得乱跳,那个人依然专心地玩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发生的事情。

朋友在文具店帮我付了钱,我们先回到了印度餐馆,半小时前我们在那里吃了butter chicken和lamb korma。朋友帮我指手画脚地说着德语,您有没有看到一个geldbeutel,上面有schwarze katzen und weisse katzen。其实我的包上还有graue katzen,不过我没有插这个嘴。服务生把路过的同事一个接一个问了一遍,但没有人看到钱包。我的朋友留下了她的电话,然后我们坐地铁去下午看电影的影院。

在地铁上,朋友很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定会找到的,如果你很希望会找到,就会找到的,奇迹都是这样发生的。可是我希望吗?相信吗?这个钱包是那个人送给我的,那个我半夜醒来看到他坐在地板上哭的人,那个在大巴穿过忽明忽暗的隧道时握住我的手的人,那个和我在沙发上说话到天亮然后在我入睡时出门去了美国的人。他在很生我的气的时候送了我这个钱包,我说这个真的好可爱,然后我看到他的阴沉的脸也亮了起来。

之前我都会想,是他还在帮我看着这个钱包,让我不会随便弄丢。可是这次已经不一样了。这次我在柏林看了《天边一朵云》,发消息告诉他以前他推荐给我的电影,终于我也看到了,然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删了。其实也有预感,他想要把我清理出他的生活——这就是正确的做法吧,健康的、幸福的、有益于开始新生活的,而不是像我这样一直带着所有东西踉跄地走着。如果是这样的,他所赋予这个钱包的魔法也该消失了吧。而且这趟旅行前,我第一次洗了钱包,也不像是一个幸运的征兆。

于是我没有办法回答朋友的问题,沉默地,我们搭电梯上了影院四楼,走向两个工作人员。其中一个人马上从抽屉里拿了钱包递给我,他说看到你钱包里的证件照片,认出你了。我们和这两个工作人员一起搭电梯下楼,不停地道谢,他们在电梯上卷着烟;也许他们一直在等我,才没有下班。

出了电梯走到亚历山大广场上,呼吸寒冷的空气。他有一次对我说,无论他怎样离开,都还会走回来,那是他最生气的一段时间,经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丢下我一个人,但是他真的都回来了,然后说你看,我说过就是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们还一起坐火车,森林、草地、湖泊,我对他说 il faut que nous nous separions et pourtant nous nous aimons toujours。这些话就像咒语一样。我觉得咒语真是我最擅长研习的科目,因为我总是为了语言而行动,而不是意志,而不是目的。为这些说过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沉进沼泽。但他才是更出色的魔法师,即使在放弃魔法之后,他曾经布下的咒语还在生效着,就像这个不可丢失的钱包。

乌咪剧本

说明:很久没有和朋友说话,最近又聊起天,觉得他总是和以前一样,真是有趣,不知道在他眼里,我变化很大吗?他不是来自疤梨,但我很喜欢“疤梨”这个地名,因为妈妈时不时会问我“最近在大疤儿梨过得怎么样?”

还有呢,就是这两天读了《东京物语》的剧本,觉得小津的创作看起来好简洁,但是里面所有的细节都那么精致,多么了不起啊。他给每个人都注明了年龄,我本也想写我的朋友的年龄,但又想到,我动手拍这个故事的可能性真是太小了,也许会有这一天,那时候他会是几岁呢?

其实最近最想写的是武侠小说,很努力地写了几段,但实在觉得写得太差了。想法很多,语言跟不上,写了很多字,故事还是没进展。

出场人物:乌咪(一号、二号、三号,同一个人),服务员,老师

  1. 办公室里

空的工位,被推开的旋转椅逐渐静止。

  1. 电梯口

电梯门刚刚关上,显示屏上的数字:8,7,6……

  1. 面馆里

服务员把碗筷收走,擦桌子。

  1. 家居店里

顾客来往,乌咪睡在沙发上,眉头微微皱起。

  1. 教室里

乌咪坐在课桌前,桌上放着一张批改过的试卷,老师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书本。

老师:寒窗苦读十多年,你对得起谁?这是高考啊,你搞没搞清楚情况啊?

乌咪:老师,我记得我高考分数比这个高啊,这不是我的卷子吧。

老师(冷笑,提高嗓门):这就是你的卷子,这就是你的一辈子!

周围的同学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乌咪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这时候他听到一个人说:乌咪,是他们弄错了,这张才是你的。

乌咪缓缓抬起头来。

  1. 河边的草地上

有一个女人,乌咪自下而上看到她穿着白鞋,白裤子,白戒指,也拿了一张试卷,白上衣,白项链,白耳环,白发带。这个人和面馆服务员长得一样,但是古怪的打扮让乌咪没认出她来。

乌咪(边走边说):她从来都不相信我,所以我也讨厌她。真的,她的课上我都在看小说。

服务员:你应该不知道吧,你刚毕业她就辞职了,去了外地,我们都没再见过她了。有本没收你的书她没带走。喏,还给你吧。

乌咪(接过书,是一本空白的本子,他翻开来看了看):我都不记得读过这个了,可能还没读几页就被没收了吧。(把书递回给服务员)你看过?

服务员(看了看书的封面,然后移开目光):是啊。他讲了一个画家在旅途中遇到了一个和自己同名的人,那个人开了一家钟表店,他们相爱了。

乌咪(笑了):两个人名字一样?真够自恋的。

服务员:对,你遇到的人都是你自己。这本书大概就是讲这么一件事的。

乌咪:我不同意。我遇到的人就和我很不一样。我要上课看书,她不让我看,把书没收了,我们就不一样,对吧?而且因为不一样就有冲突。

服务员:但你有时候也会变得和自己不一样,你同意吗?

乌咪(眯眼睛):也许吧,应该很少。

服务员:我的意思是,你和别人比起来不一样,并不证明你就能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镜头逐渐拉近,乌咪退出了画幅)比如这个书里的主角遇到了很多别的角色,但当他了解了其他角色的生活,又发现都是自己生活的碎片。或者说,其实那些角色也经历了很不同的世界,但当主角遇到他们的时候,只能理解这些世界中和自己重叠的部分。

  1. 拆迁的石库门街区

乌咪二号:您好,抱歉请问附近有超市吗?

服务员:直走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刚好我顺路,一起走吧。

乌咪二号(边走边说):太谢谢了。我今天刚搬家过来,还缺好多东西要买。

服务员:你从哪儿来?

乌咪二号:疤梨,在安徽。我来这里工作的。你呢?

服务员:好巧啊我也是,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很多年了。我一直很想疤梨的,虽然说家人也搬来了,很多以前的朋友都离开疤梨了,但还是觉得那个地方最特别了。

乌咪二号:就是因为你不用回去了才会惦记吧。很穷,(想说什么,但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这倒也还好;最头疼的是那种小县城的感觉,很小很小,总是一出门就遇到熟人,谁都盯着你,但其实谁都不关心你;回了家呢,唉,家里也没什么好的,门把手坏了几年都没修过。

服务员:但是疤梨很真实,你知道吧,跟这里不一样。(边说边用手指摸旁边的墙壁。)在这儿,你去自行车店,自行车店是卖咖啡的;你去咖啡店,到处摆着书;去了书店呢,玻璃柜里又都是耳环。你会觉得每件东西都在急着变成别的样子。和这里的人一样。

乌咪二号(对着服务员笑):我还没逛过这边的店呢!(转过头来,像是对着自己说)居然是这样的。(又看向服务员)大城市里开店嘛,多卖几种东西才能赚回房租啊。而且需要买的东西能很快就买到,在什么店里买的也不要紧啊。

服务员:话是这么说。但是书店的书放到咖啡店里卖,价钱都要翻倍的。

乌咪二号:那你这本书也是在咖啡店里买的?这个封面倒有点眼熟。

服务员(把书递给乌咪二号):不是,这是我从疤梨带过来的。你也读过吗?

乌咪二号(翻了翻空白的本子):嗯……应该没有,是小说吧?

服务员:对,这里面讲了两个年轻时相爱的人遇到了战争,失散了很多年。

乌咪二号(把书递回去):像我最近读的《古拉格之恋》。

服务员:没有那么残酷。他们两个人有了各自的家庭和生活。(镜头拉近,乌咪二号退出画幅)但是他们一直都在成为对方的样子:原来是画家的人对艺术很绝望,开始去工厂里做钟表零件;原来开钟表店的人去监狱了,不过没有受什么折磨,在监狱里他给政治宣传册上色,因为工作努力,被一个小官看上了,出狱后继续给政府画宣传画。

  1. 公园里

乌咪三号:这本书怎么和我写的一模一样?!

服务员:是呀,就是你写的书,我觉得很好看。结尾很精彩。

乌咪三号(边走边说):画家喝醉的那里?

服务员:对,他半夜带了一个闹钟到街上,醉倒在地,结果被闹钟在凌晨吵醒;他发现一个人正在电车上涂鸦,就是他爱过的钟表店老板。

乌咪三号(不可思议地接过书):我完全不记得有出版社接受了这本。(他翻着,指着空白的一页)奥,但我记得这里,写到这一章的时候我被开除,隔了半年才开始写下一章,中间都在为工作上火。

服务员:现在工作还顺利吗?

乌咪三号(拿书扇风):别提了,一提还是上火。老板也烦,同事也烦,甲方也烦,感觉就像在托管班里带小孩,弄好这个,那个又闹上了,没完没了。

服务员: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喜欢当老师啊。

乌咪三号(把书递回去):以前是不喜欢老师,现在是不喜欢孩子。真的。我老板都工作二十多年了,但就像个六岁小孩。你懂吗?(一根一根掰手指)六岁,最多了。

服务员:现实里的事真是烦人呢。

乌咪三号:毕竟是现实,再怎么逃也逃不过去的。每天中午我可以逃走一会儿,去沙发上睡个午觉。然后呢,(在公园的健身器材上躺下)我也不想睡醒啊,(做仰卧起坐)醒来又要坐回工位,(做仰卧起坐)但我就是会醒来,每天都会醒。(躺下)逃不掉啊。

服务员(也在旁边坐下):你知道吗,其实我可以送你一个礼物,让你生活轻松一点。

乌咪三号:我看你也就带了这本书,还是我自己写的。就不用送了吧。

服务员:这本我要留着的,不会送你。我在你午睡沙发的垫子下面放了一张彩票,你拿去兑点零花钱吧。

乌咪三号(大笑):你在开玩笑吗!

服务员:真的呀。你摸摸看,垫子下面。

乌咪三号闭上眼睛,伸手往健身器材下面摸去。

  1. 家居店里

乌咪的手摸到沙发,摸到垫子下面。

乌咪醒来了(他的手并不在垫子下面),掏出手机看了看表,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像是要起来,但又坐下来了,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注视着沙发。然后摸到垫子下面,居然真的拿出来了一张彩票。乌咪很不可思议地笑了,拿着彩票走了。彩票上已经填好了一串数字。

  1. 面馆

乌咪晚饭又去了同一家面馆。

服务员(端来了一碗面):您的八宝辣酱面。

乌咪(看着服务员说):谢谢。

乌咪认真地吃面。

再见puppy love

和陌生的女人同时一丝不挂地醒来,在错落生长着植物的房间里,看手表、手机、电脑、挂钟、电子闹钟,每一个表盘都显示着不同的时间。我们只知道是白天,海的味道绕过迂折的走廊,将我们的身体拴在一起。喝了一些透明的饮料之后,我们就去看海了。我们把车停在空旷的水泥地上,水泥曾经从工人的裤管上滴落,被抹平晒干,工人从来没有再回到过这个小城。海浪是宝石蓝色,闪着丝织物般的光泽,卷起数十米高,庞大却又温柔,托起粘土小人一样的度假者。他们穿着花里胡哨的短裤,抱着各自的道具,仿佛这样更容易被观众辨认身份。有人拽着消波块,吃力地把海浪推远,原来海浪之下是干燥的,是一座珊瑚的城市,房子布满气孔,门都开在最顶层,贝壳像汽车一样排列在珊瑚之间的小径。

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美的梦了,在去这个小镇之前还乘了电车,从山区俯冲到城市,那条路我是认得的,是我和帕布罗傍晚下班,乘公车去市区吃kebab的路,是一段盘山公路,穿过稀疏的行道木,可以看到山谷里郁郁葱葱的森林,提醒人虽然只有十几度,确实是在夏天了。盘山公路的最后一段,阳光金灿灿地照在他的脸上,他对我说:“这个人对你不是爱,只是迷恋,真正的爱是要给人自由。”

我想到大概是八年前,那时候总和一个网友说话,他对我的评价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的评价跟随了我很久,如果没有他这么说,也许我会有更多行为令自己无法理解,因为我对自由的需求很多,多到容易伤害我爱的人。

这周末和前男友在雨里见面,是我经历过最糟糕的决斗,他冰冷的手触摸我的嘴唇,拒绝我的一切帮助,不停地说:“我只想让你陪着我。”我流泪,崩溃,我说:“我一直都在为了你做我不想做的事。”我从来没有对一个人有这么多激情过,充满了毁灭自己的欲望,想要为他奉献一切。即使是现在回想,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我们共同度过的夏天太美,我对美是上瘾的。这也许也是一种爱的方式吧,但和我的本性截然相反,我必须成为一个完全不是我自己的人,才能完成这份爱。在无数次挣扎之后,还是没法决定这样做,没法接受自我控制、自我监督、自我改造,没法接受每一次令他失望的时候他的责备和要求。

我想他比我更痛苦,因为他不是自己决定放弃这一切的,他只决定了恨我,诅咒我,决定了对我的最终审判结果:彻底的坏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应该真的很坏吧,处心积虑地对他好,但总感到力不从心,其实一直都很想只是做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我喜欢读天涯海角的故事,喜欢听不可思议的东西,喜欢做令自己叹为观止的梦,这些事在和他恋爱之后都做得很少了,因为他不需要我关注除了他以外别的事物。我在他面前变得好懦弱,也开始模仿他的行为,最后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我的暴躁和易碎,都与他一模一样,我因此憎恨自己。我很庆幸终于结束了。

最近开始和帕布罗约会了,他说:“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因为你真的会喜欢我原本的样子,我可以放心地做自己。”对啊,我也是想要自由地存在着,爱着,被爱着,如果不能,我宁可一个人在家里看电影。

十年之前

我们在2014年度过了很幸福的夏天。记忆里的天气没有现在这么热,但是色彩是相似的,被阳光照得发白的行道树,灰色的水泥地上有翻倒的粉色冰激凌,他的皮肤的颜色,他的头发的颜色,他的嘴唇的颜色,在进进出出空调房的时候那样贴近着我。他抱住我的时候我仍然很紧张,一声不敢出,在阁楼上心跳震耳欲聋。

也许我们散步过同一条河边吧,那时候就有人带着头灯钓鱼了,十年之间这条河总是这样。这个小镇上的生活如此平静,没有人需要什么改变,人们长大了,把手表、汽车、电影院更新换代,但没有任何的陌生感。新建的公园和我们曾经去过的也没有什么分别,偶尔有人走过,我们躺在草地上翻身,把脸转向另一面。

和他见面之后我无法停止想象这样的生活,如果我们没有分开会有怎样的生活。从我家到他家骑车只要十分钟,他现在开着自己的车就更快,五分钟就到了,如果是在清凉的夜晚走路,也许久一些,好在路上的月季、紫薇、桃李、金桂,一年四季开个不停,我们会牵着手上桥,下桥,风景也看不够。十年前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要这样的生活,如果那个时候真的想过,其实也会说不想要吧,我那么想离开,那么想去无限的世界里找寻宝石。

我不是没有找到比他好的宝石,是没有找到任何能和他比的东西。这么多年后第一眼看到他,还是一下子觉得天都亮了。我想了很多要说的话,一句也没用上,除了“你一点都没变”。回家后我反复地想他的样子,是真的和回忆里一模一样,但他右耳上有一颗痣,我不记得他以前有过了。其实我到底记得什么呢?又想要什么呢?我沮丧地带着这个沉重的秘密一直生活下去,到底有什么目的?

今天看了《我左眼看到鬼》,郑秀文执着地问神婆能不能再让我见到他一次,什么都听不进去,结局也只是说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妈妈问我你会期待这样的爱情吗?我说我对他就是这样的感觉,但是现在觉得也许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才更容易生活,能够冷静地处理任何问题。妈妈听到有点吃惊,说还是要和很爱的人在一起才好。

不是我不再爱别人,只是我对任何人的爱都只是在模仿对他的爱,在模仿中我也很快乐过,但总是迅速枯萎。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爱的方式,当我不停地练习的时候,我怎么能不去回想到最开始最自然地生成这种感觉呢?和他人贴近,去理解,被刺痛,被接受,也同样没有条件地欣赏对方的一切。我想,教会了我这一切的他,是世界上最值得幸福的人吧,坐在他身边看他笑,听他唱泪桥,这些时候都是这样想的。

最后他开车送我回家,我说我真的心情太激动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还可以坐你的车,我又问他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是十年前吧,一起在那条路上散步,很黑,没有路灯。他很努力地想,然后说不记得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点失落也没有,其实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我唯一的长进就是消化了这件事: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和他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对于我来说最神圣的这段经历,只是他自然存在的一件伴生物。我也不想用我的这些过于沉重的想法打扰他,打扰任何人。

每一盏红灯前我都在想,请再停久一点吧。我又要离开,去做一个不合格的冒险家。因为有这样一个不可能达到的愿望,我才可以勇敢地、毫无顾虑地去尝试任何事,才可以去除许多的偏见,可以让自己看起来很轻盈。但实际上最好的生活,真挚美丽地面对世界的那种方式,只有他在替我实现着。

忘记演习

在三天杳无音讯后,我在睡前终于再次收到了她的消息。他死了,她说。我想我应该说些能让她感觉好点的话,我一动不动地举着手机,屏幕照亮我的脸,光暗下去,整个房间黑洞洞的,我睡着了。

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在葬礼上她又听到了很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他的事,很伤心地说觉得他不属于自己了。在过去的大半年里,他一直是我和她对话中的主角,他们的爱和争执都非常激烈,激烈到我觉得她在承受情感暴力,所以很多次在分手边缘,我都会劝她坚定一点,分了下一个更好。终于在她又一次决定分手的时候,这个男人在街上晕倒了,送到医院查出来是白血病。

他的治疗开始得很顺利,仍然有时和她争吵,不过比以前少了很多。在他第二次化疗之前,她下了班去看他,他说你作为我未来的结婚对象,为什么不请全天的假来看我?她说,我没有在考虑和你结婚。因此他们又大吵了一架,最后她说分手了可以继续做你的朋友,他说我出院的时候会去你家拿东西,除此之外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起初两三天,她感觉很平静,但是渐渐她发现有很多时间空出来,不知道该怎么用。她开始想他,时不时地崩溃痛哭,打电话对我说想自杀,说对生活中的一切事都变得麻木,只想再去看他。那天我正和大学室友在ktv,我点的王菲正要开始,电话就响了。我走到隔壁房间,落地窗对着东岳庙,我心碎地听着她的声音,看到一个金发女人独自坐在盛夏的街道上,直到我回到包厢,她仍然坐在那里。

她去看了神经科,开了抗抑郁的药,也去看了他,对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继续在一起,他比一切都重要。那时候已经是第三个化疗周期了,他比先前更虚弱,没答应她也没拒绝,只说现在的身体情况不允许他有长远的计划,但是愿意她经常来看他。后来他接受了骨髓移植,指标都慢慢好起来了,他们的关系又缓和了不少,开始说以后的事,比如要买一辆车。上半年他经常陪她练车,她拿到驾照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他,听他说我为你高兴。

他进icu的消息非常突然,和他断交的母亲从另一个城市飞来看他了,他的家人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她只看了他一次,她很害怕,她说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么病重的人。那几天的时间过得非常快,她不说话,我时常拿起手机想问她,又怕得不敢问;直到她发他去世的消息给我。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一直在等待一条去世的消息。姥姥脑出血之后就成了植物人,住了很多次院,也进出icu,所以我常想象收到妈的信息,说这次她真的走了——尤其是每次叠衣服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布满皱纹的手,温柔的手,把衣服的领口、袖口拽得那么平整,她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手仍然是暖的,但手指无力地蜷着。

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死亡之后,会更加觉得人生如梦,在这些时候总是有很强烈的醒来的冲动,会希望现实能够突然山崩般地消失,然后发现自己在另一个地方。她一直说不能理解人死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能理解那样一个真实的人怎么就消失了,所以她经常会假装他没有死。在死亡面前,我们有同样的躲避的直觉,想要绕到别处去;不过即使鼓足勇气,盯着它看,其实也什么都看不到吧?除了虚无以外,对死亡我们还能知道什么呢?

即使是最坚固的物质,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也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断地诞生出新的东西,新的山脉,新的星座,或者人死后身体变成蝴蝶,这都不是令我们哀痛的。我们害怕的是那些依附在物质之上的属性的消失,它们无法独立存在,也不和物质属于同样的存在范畴,像是一个名字,一种被呼叫的方式,或者是一阵快乐,那是被要求描述存在状态时的一种习俗性的回答。这些飘渺不定的东西,在自身之中就潜伏着将要离去的决定,当它们结束,不会变成任何别的东西,只会留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只有亲历者能再次将其调出,在幻想里发酵一阵,再放回过去;可是不会再有任何新的材料生成。

我有很多的死亡演习。最近一次是量子力学考试结束的时候,最后一道题目还没算,于是再也不用写接下来的薛定谔方程,不用再估计时间演化里各个态的概率。所有的可能性都被取消。还有和心爱的人彻底失去联系很多年,到现在他只是一个想法,还和以前一模一样,偶尔跳出海面,又迅速潜入深不可测的水域。活着就是这样,背着包包上学上班,骑着车在路上的时候很专心,连自己也忘了背包里塞满及格边缘的试卷,试卷上都是来不及做的题目;风把头发吹起来,也没有露出沉甸甸的海景,海里游着不被看见的生物。

挂断电话

他说你挂吧。我不舍得,可是我不觉得这是我应该说的话,于是我问你要睡了吗?挂电话之后你听和陈五msn吧。每次和他煲完长途电话粥之后,心情都会跌入低谷。那次在电车站我抱着他,说我很爱很爱你,他说我也很爱你,电车开走后我慢慢地流泪,慢慢地回了家。我们都知道这句很爱很爱就这样飘在夏夜慢慢的风里,没有着落。

对他的感情断断续续,我们从来没有说好过什么,有一次我终于问他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们以后要怎么样,他不回答,却哭了。坐在对面的老大爷站起身走到另外一节车厢。除了这次,我和他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我们看电影,散步,吃冷饮,做爱,听王菲2001,他让我忘掉一切。离开之后我仍然想这样全部地全部地和他有同样的生活,但是他说现在什么都做不到,至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要开心。

这样的关系太现代性了,我接受起来很伤心。在普通异性恋里,我们总是承诺对方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如果离开你我会彻底心碎。但是忽然出现这个人,和我交换热吻,在夜晚的水边讲心里话,我们温柔地接受彼此的脾气。可他第一次就对我说,一次就当作没有,他不想搞砸我们的关系。我说那我觉得也许现在就是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想要他确定地肯定地告诉我一点什么,他就说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知道很好,我贪恋这点快乐,于是我也不再提这些问题,更何况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应付,我会为了一段感情去另一个地方生活吗?这些现实的问题真的让我头痛,让我好想逃。一次他说到,年纪大了之后,也开始想有一段稳定的感情,我说我觉得我们真的很合适,结婚会很幸福的。那天他牵着我的手在挂着彩灯的桥上走,他没有说什么。

其实我不知道他需要我什么,也许他需要我听他讲话,所以仍然每个周末会给我打一个很长的电话。上一次电话里我说我还是很想你,我很难处理好对你的感情。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我没有,我处理得很差,很差。有时候我想,被玩了就被玩了,可我知道我们没有玩弄彼此,我们的真心在每个晚上闪光,照进对方的眼睛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那么确定地说爱我,但除此之外全是飘忽不定的,没有说过什么时候结束,没有说过结束的时候要怎么面对全力以赴之后受伤的心。这样的人,如果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想起来,会忽然没有力气顶着冬夜的大风踩下踏板。

捡到朋友

这周忽然和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重新开始联系了,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么轻易的事情。她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新买的手机让她想到高三的手机屏幕摔碎了。我说我不知道还有这件事。她说那一定是你忘了,因为当时我们在一起走路。我说我不记得高三和你有关的任何事,除了和你吵架。她很惊讶地说,怎么有这样的事?我也很惊讶,问她那你觉得为什么我当时不理你了?她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不理我,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是因为后来不在一起上学所以很少联系。

我忽然意识到已经七年多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一次都没有和她提起过这件事。我们确实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吵过架,我默默地生气,默默地远离她,默默地后悔,默默地放下——也许是放下了吧,才有勇气终于跟她提起这件事。又也许没有,去年夏天,我还和别人讲到她,哭得喘不上气。

高三的时候她开始谈恋爱,有一天她对我说,你以后不要和我一起吃早饭了,我想和男朋友一起。我一下子觉得天崩地裂。在过去的两年里我们形影不离,我们一起翻窗户逃课出去,鞋也不穿,在操场乱晃;我们每个课间都在一起说话、听音乐、散步;在她恋爱之前,我们总是一起去看她喜欢的男生,她在爱情里变得很美,我只是看着她,也很幸福。后来我想过很多,是不是当时我也爱着她,却没有任何的察觉?

即使不是爱,也是唯一的、独特的、没有给过别人的情感。那两年我只有她一个密友,对任何别的人我都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后来我也不再有过这样的关系。所以当时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就这样斩断和她的联系。我不再和她说关于我自己的任何事,在路上看到她就绕着走,遇到她的目光我就转过头去。那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没有再去找任何新的朋友。这些事后来令我很伤心,我一遍一遍地谴责自己为什么要故意做这些伤害她也伤害自己的事——可是她怎么能告诉我她都不知道呢?

也许她是不知道的,我记得圣诞节的时候她把一个礼物放在我的桌上,是一台钢琴的立体拼图,还写了圣诞快乐的纸条,我什么都没跟她说,伤心地拿回家,想着这已经不是朋友的礼物了,我不要拆开。每次整理书柜,看到的时候我都还有一样的想法,到现在都还包装完好地放在那。拍毕业照的时候,她也很开心地来找我说话,我木木地不知道怎么应答。

又也许是她忘记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幸好我没有伤害她到不可忘记的程度啊。但对我来说,这些年来牢固的心结,竟然一扯就散开了,那么过去所受的折磨究竟还存不存在了呢?当她说我们还是继续做朋友吧,那一刻我突然变得好委屈,就好像一下子回到十七岁,生她气的第二天,她就出现了,说我们可以挽回一切。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已经等到现在了,没有一点点改变;即使是在忘掉她的、远离她的、和她全然无关的这些年里,似乎我也一直担心着这样的一幕里她会认不出我,所以我一直保持着、等待着。

这几天这件事不停地让我想啊想啊,让我不知道把心放在哪里。这颗连我也不懂得的心,她会懂得吗?我们说秋天在巴黎见吧,我想象巴黎的秋天,将是我的秘密罐子。

摔碎的茶壶

在四点就天黑的寒冬
我们总是打开挂着柠檬的落地灯
话语落进靛蓝色的瓷壶
在茶汤里打转

后来在大洋此岸
茶叶在垃圾袋里晾干
后来的一个上午我打碎了茶壶
懊恼地希望生活别再变得更坏

春花速开指南

有一天帕布罗说他看了晒后假日,觉得很好,叫我也去看。我忘记了是怎么聊到的了,但帕布罗就是这样一个人,总可以把话题扯到电影上去。别的同事说自己小时候学过柔道,帕布罗就问我有没有看过柔道龙虎榜。那个时候我们坐在楼顶的露台上,寒风把我夹着的粉丝都吹得飘起来,但是阳光充足,是个好的春天的兆头。我望着他身后的乌鸦,乌鸦展翅飞走,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这个总是戴着一块旧手表的西班牙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纹蔓延在他的眼角。他很高大,但是坐姿很拘谨,肩膀不怎么展开,双手合在一起。我们在酒吧遇到的陌生人第一句话就说,你坐着的样子看起来是个安全感很低的人。还有一次他说,中学的时候和所有同学站在镜子前面,忽然想为什么自己看起来像个鬼魂?

昨晚在家看了晒后假日,讲的是一对苏格兰父女在土耳其度假,十一岁的女儿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长大,但她的眼睛又没有成熟到能够看清父亲的悲伤,尤其是父亲还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父亲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说,但是他自己什么也不说,只是怪怪地打太极,在昏暗的房间里痛哭。我就想到帕布罗说,每到周日晚上,他都会很悲伤,所以很早就会睡觉来减少悲伤的时间,这样周一还可以早起去健身房。

我觉得这种对表达情绪的抗拒真是太东亚式了,不知道一个在阳光灿烂的西班牙长大的人为什么也会成为这样。但是很对我的胃口,简直美极了,看一部不过瘾,于是今天又看了《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明媚的笑颜和哭泣的背影,太打动人了。也许明天再看一部小津。不过我想,这样的崩溃时刻只是水面上的闪光,它们使人注意到生活,但却不是生活本身——闪光之下有序冰冷的流淌。

今天沿着一条叫做Ourthe的河骑了很久,然后爬上河边小镇依傍的矮山。山顶有为不久前死去的人所修的纪念长椅,我和自行车一起靠在上面,陪着椅背上的黑白照片。云气很重,但至少还有阳光照下来,会看到对岸的青山,虽然树木伸出的都是枯枝,但草地绿意盎然。小镇的主街很长,两侧的房屋像拉开的幕布那样,使尽头的铁轨显现,火车驶过,在幕布中间只能看到三节车厢,就那样没头没尾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到哪里去。

看着火车那一刻我也忽然崩溃了,眼泪疯狂地流出来,问自己为什么现在独自在这个地方。我含糊不清地想到种种在热烈后变飞灰的事,但又无法真正将它们描摹出来。以前有过许多绝望,那些原因已经黯淡了,结果却还留在我的身上,是这样吗?如果对生活的每个方面细加考量,其实我已经在做很幸福的事情:住在欧洲,做的课题让我兴奋,有很多空闲时间看电影,和心思单纯的时候就喜欢过的人恋爱。但任何具体的现实,说到底,都没法让我停止哭泣,停止存在论式的悲痛,停止水面上的闪光。太阳就是一个以恒星的形式存在的巨大悲伤,把光洒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在我,在帕布罗,在晒后假日,在高峰秀子拉起布帘的房间,怎么拒绝得了呢?唯有在冰凉的不息的水流中,找到一点安全的阴影,写字、看电影、做饭、生产爱再把爱用掉。

其实今天去的地方很美,到处的李树都剧烈地开着花,我折了一枝带回家。以前每次和妈妈出门玩,她都会带点花草回来,我很自然地也开始和她变得很像。大学假期里的一天,我和妈妈聊天,她说几年前她会骑车到十几公里外的山上,抱着大树哭,哭完就若无其事地回家。那时我也吃了一惊,因为从来没问过妈妈会有什么伤心事;不过我也一直知道妈妈很多愁善感,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流泪。

带回家之后,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比较温暖的缘故,只一个晚上的时间,花枝上的花苞陆续张开了。它们开得这样快,以至于每次我望去,就会发现几朵花的形状和刚才不一样了,或许也将快速凋零吧。这周我的植物彻底死了,在它生病的时候我也守着流泪过,现在倒仿佛不那么痛了,是因为到春天了吗?

未接来电

如果只是未接来电
像南方的那一夜
睁开合不安稳的双眼
错过你的电话
未接来电里没有哭泣
没有用西伯利亚的故事塞满听筒
像用旧报纸紧裹凶器

还只是盼望
还只是云和云相遇
在雷电之前
还可以想象:
你好吗
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我不想要听你说
凌晨三点的急性忧郁症
我不想要说对不起
然后听你否认我的责任
你说起雪、大提琴、自行车赛
用美丽的事物作为掩盖
但掩盖之下空空荡荡
植物死去后
连土壤也飘摇散去

我整日吸烟
整日窥进装过所有梦的胶卷盒
我抄写你留下的法文诗
la nuit s’ecoule lente lente…
我摆弄你留下的棋盘
仍是走你教的后翼弃兵
你留下一柜子香料
我从一个陌生的国家搬到另一个
如果只是未接来电
我还会计划把这些都告诉你

你又一次消失了
黑色的雨消失在夜里
在夜里我翻看一张又一张贝加莫的照片
马可波罗
你把全世界带到我面前,然后
可是
你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