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帕布罗说他看了晒后假日,觉得很好,叫我也去看。我忘记了是怎么聊到的了,但帕布罗就是这样一个人,总可以把话题扯到电影上去。别的同事说自己小时候学过柔道,帕布罗就问我有没有看过柔道龙虎榜。那个时候我们坐在楼顶的露台上,寒风把我夹着的粉丝都吹得飘起来,但是阳光充足,是个好的春天的兆头。我望着他身后的乌鸦,乌鸦展翅飞走,我的目光移到他身上。
这个总是戴着一块旧手表的西班牙人,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细纹蔓延在他的眼角。他很高大,但是坐姿很拘谨,肩膀不怎么展开,双手合在一起。我们在酒吧遇到的陌生人第一句话就说,你坐着的样子看起来是个安全感很低的人。还有一次他说,中学的时候和所有同学站在镜子前面,忽然想为什么自己看起来像个鬼魂?
昨晚在家看了晒后假日,讲的是一对苏格兰父女在土耳其度假,十一岁的女儿正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长大,但她的眼睛又没有成熟到能够看清父亲的悲伤,尤其是父亲还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父亲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说,但是他自己什么也不说,只是怪怪地打太极,在昏暗的房间里痛哭。我就想到帕布罗说,每到周日晚上,他都会很悲伤,所以很早就会睡觉来减少悲伤的时间,这样周一还可以早起去健身房。
我觉得这种对表达情绪的抗拒真是太东亚式了,不知道一个在阳光灿烂的西班牙长大的人为什么也会成为这样。但是很对我的胃口,简直美极了,看一部不过瘾,于是今天又看了《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明媚的笑颜和哭泣的背影,太打动人了。也许明天再看一部小津。不过我想,这样的崩溃时刻只是水面上的闪光,它们使人注意到生活,但却不是生活本身——闪光之下有序冰冷的流淌。
今天沿着一条叫做Ourthe的河骑了很久,然后爬上河边小镇依傍的矮山。山顶有为不久前死去的人所修的纪念长椅,我和自行车一起靠在上面,陪着椅背上的黑白照片。云气很重,但至少还有阳光照下来,会看到对岸的青山,虽然树木伸出的都是枯枝,但草地绿意盎然。小镇的主街很长,两侧的房屋像拉开的幕布那样,使尽头的铁轨显现,火车驶过,在幕布中间只能看到三节车厢,就那样没头没尾地,不知道从哪里开到哪里去。
看着火车那一刻我也忽然崩溃了,眼泪疯狂地流出来,问自己为什么现在独自在这个地方。我含糊不清地想到种种在热烈后变飞灰的事,但又无法真正将它们描摹出来。以前有过许多绝望,那些原因已经黯淡了,结果却还留在我的身上,是这样吗?如果对生活的每个方面细加考量,其实我已经在做很幸福的事情:住在欧洲,做的课题让我兴奋,有很多空闲时间看电影,和心思单纯的时候就喜欢过的人恋爱。但任何具体的现实,说到底,都没法让我停止哭泣,停止存在论式的悲痛,停止水面上的闪光。太阳就是一个以恒星的形式存在的巨大悲伤,把光洒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在我,在帕布罗,在晒后假日,在高峰秀子拉起布帘的房间,怎么拒绝得了呢?唯有在冰凉的不息的水流中,找到一点安全的阴影,写字、看电影、做饭、生产爱再把爱用掉。
其实今天去的地方很美,到处的李树都剧烈地开着花,我折了一枝带回家。以前每次和妈妈出门玩,她都会带点花草回来,我很自然地也开始和她变得很像。大学假期里的一天,我和妈妈聊天,她说几年前她会骑车到十几公里外的山上,抱着大树哭,哭完就若无其事地回家。那时我也吃了一惊,因为从来没问过妈妈会有什么伤心事;不过我也一直知道妈妈很多愁善感,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流泪。
带回家之后,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比较温暖的缘故,只一个晚上的时间,花枝上的花苞陆续张开了。它们开得这样快,以至于每次我望去,就会发现几朵花的形状和刚才不一样了,或许也将快速凋零吧。这周我的植物彻底死了,在它生病的时候我也守着流泪过,现在倒仿佛不那么痛了,是因为到春天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