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过曝

蝉叫个不停,只有火车到站的声音能短暂地盖住蝉鸣。三三两两的人穿过炙热的马路,有一个穿红蓝条纹短裙的女孩,看着很像我的初中同学。我下巴搁在手臂上,眯着眼睛看她。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短发女人:“您好,请问墓园可以从这里走到吗?”我点点头,看到她手上空空的。她道谢之后缓缓走上楼梯,两侧的绣球花在正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我打工的寺庙就在一个村子旁边,村里人要做法事都会来这儿;沿着庙后面的石阶一直往山上走就是墓园,规模不大。这座庙古色古香的,又因为离城市就两站火车的距离,偶尔有观光客,香火还可以,所以修缮得不差。前两年我叔叔包下了庙门口的小亭子,开成了小卖部,前段时间文创很吃香,他也叫我帮忙设计了一些明信片、印章、纸笔、冰箱贴,拿过来卖。到夏天,干脆叫我来看店,他去开计程车挣钱。

气温越来越高,热得人昏昏欲睡,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个像我的初中同学的女孩从大门走出来了,她的眼神也像很多年前那样,明亮却躲闪,在树荫里往光亮中看,夏天的光把一切都照得过曝。那个时候她不爱和人说话,关于她家庭的风言风语很多,有说她妈妈出轨了电车司机,也有说她爸爸吸毒欠高利贷。我对她其实印象很好。有一次刚上完体育课,我回到教室,只有她一个人在。她看了一眼满头大汗喝水的我,把电风扇打开,她桌上的纸页被风吹起来,写得密密麻麻的。

又是同一个女人把在玻璃柜台上打瞌睡的我叫醒了:“劳驾,请问这儿的印章可以盖吗?”我坐直,看了看她,她的鬓角挂着汗珠。一般是只有买了东西的人才能盖章,但今天怪热的,她看着人也挺好的。我朝着印章扬了扬下巴:“您盖吧。”她开心地笑了,一边道谢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本本子。本子很多页上都有各种颜色的印章。

“你看着还是学生吧?是在打工吗?”她盖章的时候开始和我闲聊。

“是的,我上大学放暑假,这是我叔的店。”

“这样啊,挺不错的。我闺女和你差不多大,今年大学毕业了。”她盖章的动作很认真,手腕上的一串宝石手链闪着蓝晶晶的光。

“你的本子上都是印章吗?能不能给我看看?”

“可以呀,我就是很喜欢盖章,这已经是第五本本子了……前面这些都是在北京的……你看这一套万寿寺的一年四季,每个颜色都不一样……这个花塔我也很喜欢,是石家庄那边的正定古城里盖的……”本子上的印章都精心排列,错落有致。我在中学的时候沉迷刻橡皮,刻字的,刻花纹的,还给同桌刻过柯南,那些橡皮章没有真的变成印章,渐渐都丢了。那时候我的朋友常常夸我刻的橡皮,我突然很好奇,那个不太说话的女孩有没有注意到过我的这个特长?

我赞叹了她的印章。女人和我道别,推门离去。玻璃门前挂了一排彩色珠帘,发出塑料碰撞的声音。

大概一周之后,她又来店里了。她戴了非常显眼的宝蓝色耳坠,和她的手链闪着一样的光,上次是她忘戴了吗?还是我没注意到?她笑盈盈地说:“我今天又过来看看,想着和你打个招呼。这周可真热呀,是不是来的香客都少了?”

“是啊,只有前天办丧事的时候人很多。别的时候一天也见不到几个人。而且火车站在施工,这两个星期这个站都不开,人们过来也不方便。您是坐火车来的吗?”

“是啊,走了一站地过来的呢。”她从包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在柜台上,“你吃花生吗?”

“谢谢。”我非常喜欢炒花生。很小的时候去姥爷乡下的家,他在后院的大锅里炒花生,香味飘到田里树上,我手脚并用地下树跑回家吃花生。“这么不方便为什么还要来?”

她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眼神在花生上浮荡。“我有一个朋友的墓就在这。她去世三年了,不过我们太久没联系了,我最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

“抱歉,我不知道是这样,问得太冒昧了。”

“没有,没关系的。我们年轻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朋友,但因为一些误会失去联系了。所以我听到消息的时候,很难平静,觉得有太多话没说了,就一直想来看她。”

“这样的事真的很令人伤心啊……那您和她都是这里的人吧?这个寺挺小的,只有附近村子里的人会葬在这。”

“算是吧。我小时候搬家过来的,现在又搬家走了,但也在这住了十多年,可以算是这里的人了吧。刚来的时候和母亲来这个寺里烧香,求迁居顺利,也是这个季节,开学前的暑假,在钟楼下面第一次见到她。”

我想象着这个女人还是小孩子时的样子,从钟楼一边的对联走到另一边:钟鸣钟歇出楼阁又入凝雾,缘来缘去断烦恼始得明心。她的朋友在第一次见面时又是什么样子?只有非常凑巧的情况下,人们会记住彼此初次见面的场景,更多时候事情没有一个准确的开始,在注意的缺乏中,在遗忘中,宫殿就已经建好。

“这么多年来这个寺变化很大吧?”

“有几个屋顶刷了新的颜色,金灿灿的,以前好像不是这样。别的我倒看不出来。池塘里的锦鲤也多了。”

“我们这里也卖鱼食。我听叔叔说,有一个小学生特别喜欢锦鲤,经常放学就来买鱼食,在池子旁边趴到晚饭点。”

“这么有意思,小孩有自己的兴趣,总是件好事。”她笑着说,把花生壳从桌上扫到手里。

“这有垃圾桶,给我吧。”

之后的每天我都在等她来,尤其在每天午饭之后打瞌睡的时候,总觉得塑料珠帘又要晃了,她又会带着一大股热气进门。我很想再问问她和她朋友的事,但又想自己不该,毕竟是已经去世的人的事,与我也无关,问起来白白让她伤心。况且很多事情,越是身处其中的人越是难以说清,为什么会成为朋友,是怎样的误会让人分开,为什么很久都没有再联系,此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一天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又来了,还戴着同样的一套耳坠和手链。她真的很适合这个颜色。“最近怎么样?车站修得还挺快的,还不到一个月就又开了。”

“都挺好的,就是我在这看店实在挺无聊的,有时候看看小说,有时候抄点经,但经常很快就睡着了。”

“放假嘛,多睡一会儿。我闺女放暑假回来也像被灌了迷药一样,逮着空就要睡觉。”

“你今天还是来看朋友的吗?”

“是啊,给她换换花。我上周去了一个美术馆,他们从借来了一些亨利布沙尔的雕塑,还专门为这个展刻了一颗印章。我想着可以带过来给你看。”她把本子翻到最新的一页,印章是一个男性立像。她给我讲了她在法国的一个美术馆里看过很多布沙尔的作品。她去的那天遇到两个人在吵架,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推进了秋天冰凉的池塘里。那个美术馆会给每个客人发一张贴纸贴在衣服上,那个人从池塘里爬出来后,他的金色贴纸还一直漂在水面上。

我们聊到太阳落山了,一起搭火车回家。在车站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那段时间里周围非常安静,我仿佛听到海浪声。她低头看手机,手机屏幕的光照在她蓝蓝的耳坠上。她这时在想什么呢?这一刻她的朋友的死亡似乎离她很远,死亡并不是生活的一条裂缝,发生之后就会一直僵持在那里;死亡是生活的另一个名字,只有在被呼唤的时候会令人幡然醒悟,看到它整全地一闪,然后再次隐入黑暗,只留下后背的一颤。

“林?是你吗?”火车上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我并未认出这个人。几句对话后我才知道,居然是初中时那个寡言少语的女同学,按她曾经的个性,可完全不是会在火车上和认识的人打招呼的类型啊。她说自己也是放暑假,在海边的便利店打零工,我们说了几件初中的事,她回忆我做值日的时候总是拿隔壁班的扫帚,只是因为喜欢那个把手的颜色,后来直接把两个班的扫把换了过来,但都没有人发现。我笑得不行,但我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喜欢盖印章的女人。我想也许她并不住在附近,也许她住在那个雕塑美术馆的旁边,在我永远不会见到的地方。后来我自己去墓地逛过一次,想着或许可以找到她朋友的墓。我读过每一个不再属于生者的名字,想象着眼泪流进过每一块墓碑。有两块墓碑让我觉得可能是她的朋友,一块上贴着一张彩色的女人照片,温柔的波浪长发,戴着珍珠项链,柳眉细眼,看起来四十多岁;有一只鸟的雕塑立在石碑顶上,墓前放着一枝黄玫瑰。另一块墓碑光秃秃的,甚至没有名字,但正中间镶嵌了一块亮蓝的石头,上面有深色的血丝般的纹路,和那个女人戴的首饰一模一样。

金色的雪

阴雨连日
忽然在午后
云层被撕开
一个蓝色的大洞
金色的阳光和雪同时像所有的秘密
泄露到人间
他看进我的眼睛
在无人看守的酒瓶堆里
他的吻尝起来像童年时住进新公寓

四月用骤然的暖意玩弄人
雪的形影出现在每个地方
积浮在guinness啤酒杯里
结晶在盐矿昏暗的高墙上
从苹果树枝头馨香地飘落
午夜的街头我们牙齿打颤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长大

其实我已经足够成熟
成熟的配方是
厌倦 沮丧 疲惫 宿醉后沉默的清晨
随时预备被抛弃的真心
把脸埋在双手里的交谈
提起殖民主义时的泪如雨下
我们之间的理解那么脆弱
唯独拥抱是有力的
我深深地沉往这个无底的怀抱

在金色的雪融化之前
我把它们藏在道德的背面
寒风呜咽